南有嘉鱼(父女)_49 回家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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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49 回家 (第3/3页)



    她自由了,没了荆棘阻隔,她可以肆意选择自己生长的形态,她可以当绿色的草,可以当鲜红的花,甚至可以当花草上的虫和花草下的泥,可她也失去了阿公,在精神层面上——永远永远。头发越蓄越长,花裙子像花蝴蝶一样飞在她身上,阿公和她之间的对话却越来越少,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短。

    意识到自己不被任何人偏爱是因为五年级一篇作文,题目叫《我最爱的人》。

    她恍恍惚惚不知道写谁,写任穗?开玩笑,谁会爱一个除了日记本以外没给她留下任何记忆的母亲?写素未谋面的爸爸?比写任穗还要可笑。写阿嫲?写阿公?嘉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爱他们,说穿了,爱又是什么呢?于是她带着作文本回家,决定了谁爱她,她就爱谁,她会让那个人成为她作文的主角,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讲台上宣读,被贴在布告栏上,被路过的每一位同学知晓。

    她问阿嫲:“我是你最爱的人吗?”

    那时阿嫲正在灶台择菜,闻言头也没抬,就说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那谁是你最爱的人?”

    阿嫲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去问阿公:“我是你最爱的人吗?”

    阿公背对着她躺在床上打盹,被她吵醒,很是不耐烦,叫她把蚊帐拉一拉,别害蚊子进来。嘉鱼把蚊帐拉得只剩一条缝,容许她的脑袋通过。她挤在蚊帐的缝隙里,执拗地重复刚才的问题,这回他嘲讽地哼笑一声,说:“你要是个打搏,我当然最爱你。”

    “嗡嗡嗡,嗡嗡。”她小声地发出一串噪音。

    阿公转过一只眼睛看她:“你发什么神经?”

    “我是蚊子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你是神经。”

    他理解不了她的隐喻,正如庄稼汉理解不了穷酸秀才,她的隐喻只有自己明白。她明白她是不符合阿公期望且扰他清梦的蚊子,在帐子里盘旋,然后啪的一下,被他赤手空拳拍死。

    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,嘉鱼的记忆也不断后退,她回忆起了童年的全部,她记起自己交上空白的作文以后,老师当众批评了她,罚她留堂补作文,不补完就不能回家。

    她趴在课桌上,把笔芯拆出来,焦虑地啃咬笔芯的尾部,咬得它变成扁扁的一片粘合在一起,才决定了作文的主题。

    她写下首段第一句——

    我、最、爱、的、人、是、自、己。

    磕磕绊绊挤完整篇作文,天已经黑透了,她把作文交给老师,摸黑走出空荡荡的校园。校门外是一条没有路灯的沙石路,路两边是沼泽似的稻田,田再往外是山,山的那头是天。放眼望去,天是黑天,山是黑山,田是黑田。她害怕地撒腿奔跑,跑着跑着忽然看到了道路尽头的手电,胡乱挥舞,急急切切。

    阿公拄着拐杖,一瘸一拐朝她跑来,举起拐杖作势要打她,脸上是包装成愤怒的担忧:“我打死你个死爸仔!天黑了,你不知道回家?!”

    “我被老师留堂了!”她抱着脑袋,却不是逃避拐杖,而是逃向手电的光圈,大声说,“我这就回家了!”

    计程车停在村子外,司机说定位就在这附近:“那边都是小路,我就不开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嘉鱼点点头,抱紧茶叶罐子下了车。

    她看到了熟悉的村子,四年来毫无改变,天是蓝天,山是青山,田是绿田,只是这次再也没有温暖过她也伤害过她的人来接她回家,没有高高扬起却轻轻落在她身上的拐杖,没有如同演唱会应援棒一样急切挥舞的手电,她留堂了太久,久到现在才踏上回家的路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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